层云漫涌(二)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良店驿和安德驿之间的官道旁,几堆篝火熊熊燃烧,两口铁锅吊在火上,煮得浓稠的粥咕嘟嘟冒着泡,另有一群大汉美滋滋的在火上烤着肥鸡肥鹅,一时香飘十里。
虽无酒,却有歌,有汉子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嚎得比狼叫好听不了多少,却仍赢得了一众人热烈的掌声。
如此景象,看上去就像是众好友郊游露营一般如果不是离他们十几步远的地方整整齐齐堆着几十具尸体的话。
戴大宾虽然没像林福余那样将胃里吐个干净又躲在车中瑟瑟发抖,但看到这样的情景也是一阵阵胆寒。
瞧瞧那边坐在人群中潇洒与众人同乐的沈瑞,再看看旁边车上两位师爷同样泰然自若的喝着热汤,戴大宾心下五味陈杂。
初时遇盗,他又怕又忧,但看沈瑞都能抽刀出去迎敌,心里却也隐隐升起敬佩和向往。当匪寇赶到车前来行凶,被护卫杀退,听着护卫声若洪钟道“料理好了,公子别怕”时,他也曾热血沸腾,暗下决心要习武。
然而这些念头只在他没亲眼看到血淋淋的尸首之前。
全歼匪寇后,沈瑞叫人收拾了战场。自己人的尸身统一进行了火化,有家人的便送回骨灰并抚恤,无家人的便带着骨灰坛走,到登州寻风水宝地安葬。而匪寇的尸体,虽是做好了打算要移交给德州卫,但也不能就这样横在官道上。
戴大宾和林福余原是听得战斗结束,下车来感谢沈瑞和众护卫镖师救他们性命的,可下了车没说上几句,就看到那边护卫抬着匪寇尸体往一处堆,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两人被吓得不轻,勉强客气几句不使失礼,便逃也似的回到了车上。
文弱书生,又是大家公子,平素深宅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杀鸡杀鱼都没见过,哪里受得住这杀人的场景。
“我也知当千恩万谢,没得他们我们早也是那一堆尸首了,可……就是禁不住怕。”林福余苦胆都要吐出来了,倚在车壁上,有气无力的说。
本来就声音不大,又是用的闽语,生怕被沈瑞的人听到了怪罪他一般。
戴大宾叹了口气,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边忽欢呼着喊饭好了,而后他就看到沈瑞亲自往旁边马车,去请了两位师爷过去用饭。这两位是杨廷和给的师爷,都是曾随从前的主家在外任上做过多年的,刑名钱粮都有经验,沈瑞一向待他们极为客气。
戴大宾正想着表哥这样子怕宁可饿死也不敢下车了,仆从瞧着也都一副惧怕沈家护卫的模样,他还是亲自下车带着人去取饭食过来的好。刚被小厮扶着跳下车,就见沈瑞朝这边走来。
而后,就有淡淡的饭香飘来,车里林福余的肚子立时应景的跟着响了起来。
他尴尬的撩起帘子,也下车向沈瑞行礼,只是根本不敢看沈瑞的眼睛。
即使沈瑞早已更换了衣裳,微笑的模样又是那个温润公子了,全然看不出也曾为跨马持刀的煞神。但想起那堆尸体,他就禁不住脚下发软。
沈瑞不以为意,笑着让小厮送上食盒,向两人道:“乡野地方,也没甚好菜,委屈宾仲和福余兄了。”
两人连声道谢,沈瑞也不多言,告辞往那边去与众人一道用餐。
戴大宾目送他远去,那边饥肠辘辘的林福余已急急返回车上打开食盒。
出行在外,都是木质餐具,食盒里是四只木碗,两只大碗中是有豆有粟混着煮出来的杂粮粥,两只小碗是寻常腌菜。
两人因着守孝,是不能食肉的,若住在驿站,总有素菜可吃,今日这样情形,自然不能求有什么好吃的了,能有这样一份粥菜已是不易。
沈瑞一行一路走来都有各处驿站、八仙站点供给饮食住宿,干粮也都是备着晌午一顿的而已。
今日境况,是只能夜宿在此了。他们也不肯宿在村中,以防有余孽一把火将他们一锅端了驿站他们不敢放火,民宅还有什么不敢的。便只派人进村买水买吃食。
临近的不少村民都瞧见了那场厮杀,又多是老幼妇孺在家,唬得根本不敢开门,王棍子的人上来那股子浑劲儿,也不作敲门的良民了,寻了房舍最好的人家,翻墙进去,丢下银子,搬了粮袋子就走。
那家原以为遇强人抢劫,哭得如丧考妣,忽见还有银子,一抹眼泪,又欢喜起来,听说要买菜肉,这时节鲜菜是没有的,便又把家里的鸡鸭鹅卖了,还白饶上两坛子酱菜。
饿得久了,林福余丝毫不觉饭食简陋,端起来开吃,一口热粥下肚,胃里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劲儿登时被压了下去。
他惬意的长长的呼出口气,嘟囔道:“恒云是好人,知我这会儿只能吃粥,若是干饭可是咽不下去了……”
饶是戴大宾满腹愁意,瞧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们用罢了饭,仆从过去把在火边烘得暖和的被褥抱了回来,将车厢内铺好,又递上个小瓷瓶,禀报道是沈瑞那边送来的安神丸药,让他们吃上两丸。
戴大宾叫林福余吃了就早些安歇,自己却下了车来,往沈瑞那边去。
镖师护卫们还在吃着肉唱着歌,沈瑞已用罢了饭,在另一堆篝火旁和两个师爷并王棍子、丁大冲、张成林等几个心腹交代着什么事。
少一时他们散了,戴大宾才走过去,与沈瑞互相见了礼,便拿出瓷瓶道:“今日本就已给二哥添了许多麻烦,这药还请二哥收回,给那些受了伤的壮士用,也能缓解一二伤痛。”
他今天虽一直窝在马车上,却也听说了沈瑞派人快马往安德县城里请大夫买伤药,结果人却空手而归。
那人说安德县城城门紧闭,不许进出。彼时还没到日落关城门的时候,听守城的兵丁道是防止匪寇入城为乱。
想来只怕是路上有行商发现这场厮杀,赶回去报信,才让县城紧闭城门严阵以待。
如此一来,沈瑞这边的伤员便不太好处理了。轻伤的还罢了,都是刀头舔血的汉子,处理外伤还是有经验的,随身也带着伤药,捆扎好了便能吃能喝什么都不耽误了。
四个重伤的委实不太妙,他们伤口也被简单处理过了,灌下去了培元固本的丸药,被挪到了火堆旁最温暖的地方,能做的都做了,余下也只能看命了,尽人事听天命。
沈瑞摆了摆手,叹了口气,道:“这边还有,不用担心,他们都吃过药了。今日你们也受惊不小,还是服上一丸,也好好好歇一晚。今夜安排了人轮值,你们且安心歇息。”
不知道是不是火光映衬的,戴大宾脸上有些涨红,呐呐道:“是我们,不中用……”
沈瑞打断他,安慰道:“宾仲不当这样想,今日之事,生平罕遇,生死面前,又如何不忧惧。莫说学子书生,便是沙场老将,若无涉家国信念,又有几人能视死如归,泰然处之?”
夜风袭过,火舌烈烈跳动,身后微凉,身前却是一片暖意,戴大宾瞧了沈瑞半晌,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当时,你,怕不怕?”
沈瑞微微一怔,瞧着他仍显稚嫩的面庞,深吸了口气,认真道:“如我方才所说,生死攸关,如何不怕?当然也是怕的,只是,恨、怒、愤,更多于怕。”
“你,当也听过我身世。往事多提无益,只我九岁方随恩师启蒙,是十分珍视这难得读书机会的。彼时恩师就喜游历,也曾带我走过几处,我所见有繁华,有凋敝,不说立什么盼解我大明百姓疾苦那般宏愿,却也希望有朝一日能立于朝堂,为百姓们真真切切做些实事。”
“十年寒窗苦读,又历种种磨难,方能晋身此阶,如今更是有难得机会,能为临民之官,能一展胸中抱负,我自珍而重之。然则却有歹人,要将我近在眼前的希望打碎,我如何会不恨、不怒?!眼前不止是生死而已,没有退路,怕又如何?唯有向前,杀出一条血路来。”
戴大宾耳中回荡着这番话,不知是不是盯着火光太久,只觉眼眶微酸,他垂下眼睑,掩去泪意,苦笑道:“我枉然自负才学,胸襟不及二哥多矣。”
他又望向沈瑞,诚恳道:“二哥心系百姓,必能造福一方。”
沈瑞轻笑着摇摇头,道:“不敢说造福,尽我所能,做我能为之事罢了。”
戴大宾手持长树枝捅了捅篝火,叹道:“这一路来,也与二哥说了些打算,原是有些茫然的,想着修书立传,又想着在族学中当个先生,多教养些戴家子弟出仕……”
他扭过头来凝视沈瑞,道:“而今听二哥一席话,只觉得先前实是狭隘了。为了读书而读书,也就成了读死书的书呆子了。我想效仿二哥,推广耕种学堂,我族中也有族田百倾,可圈出专门的‘试验田’来,试种不同作物,请有经验的老农来,精选良种,闽地温暖,一年两熟,往复筛选,三年必能有小成。”
沈瑞击掌而笑,道:“不想宾仲也会思农事,如此却是为我省事了,宾仲若得了良种,可要送与我些,若也能在北地丰收,岂非更美!”
戴大宾笑道:“我还想着二哥送我些良种技艺呢,二哥倒先与我要了。”
两人皆笑。
随后戴大宾又提起当地海商。
闽地海商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就是朝廷禁海的时期,海商们也没少了做海外的买卖,沿海也有许多私设的船坞,熟手船工有大量缺口。
戴家在莆田并非一流大族,与沈家在松江地位不能同日而语,但如今戴家出了戴大宾这探花郎,又在半年内升到从六品官身,隐隐靠上了杨阁老,戴家在当地也就越发有了话语权。
戴大宾的。
潘千户看过尸首,见沈瑞过来,便是拱了拱手,笑道:“好俊的身手。沈知府,强将手下无弱兵。”
沈瑞还礼,肃然道:“幸而本官所雇镖师忠勇非常、拼死相护,得以撑到援军到来,也亏得潘千户你这边尽忠职守,日日巡逻,发现异常立时来救,本官等才能侥幸逃生。”
潘千户心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道文官都是十八根肠子,话说得这般好听。
他面上哈哈假笑两声,却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这边都是我心腹亲信,沈大人便直说了吧,让了这么大一份功劳给我们,不知道要求点儿什么东西?”
闻言沈瑞也绷不住严肃面皮了,扯了扯嘴角,道:“想来昨日我府中护卫首领田顺已与潘大人说过了。”他一指身上刚换上的儒衫,道,“在下是个文官呐。要军功何用。不若送与千户,还能交个朋友。”
潘千户越发直接道:“沈大人是个文官,又是要往登州去,结交我个小小县城的小小武官有什么用。”
沈瑞挑了挑眉,“莫非潘大人还疑我?”
虽然田顺同他说了这位的秉性,他却也没想到这直肠子可以直到这个地步。
“我却也没害潘大人一个‘小小县城小小武官’的必要吧?”沈瑞往那边打了个手势,张成林便将身边大车上盖着的漆布揭起一角,露出半张弓。
沈瑞指着大车道:“这些也一并送与潘大人了。潘大人只消将这些并一份口供送往后军都督府谈都督处,想来不日就能有好消息。”
德州卫较为特殊,虽地处山东行省,却并不归山东都司管辖,而是直属后军都督府。而刘瑾的父亲谈荣如今就挂着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的衔。
潘千户扫了一眼那军中制式的弓,撇了撇嘴,抬了抬手,道:“沈知府,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往背静处走了走,潘千户便道:“我不疑沈大人,沈大人,嗯,那田顺说你是考了天下法,想来当是想立一番事业的,如何说此颓废之语?”
潘千户挥了挥手,有些不耐烦道:“沈大人别与我掉书袋,我是粗人,听不懂你这些大道理。就实打实说一句,左不过这砍了区区四十来匪寇的功劳,也不能真调我到曹州继续剿匪去。在德州这地方,也就这样了。”
沈瑞忽问道:“潘大人可会水?”
潘千户一愣,随即嗤笑一声,道:“沈大人说笑吗?我们挨着这运河,在水边儿长大的,你说我可会水?”
沈瑞笑眯眯道:“是我冒犯了,潘大人勿怪,是这样,我这些护卫里会水的不多,我想拜托潘千户寻几个会水的兵士,护卫探花郎戴大人往福建去,你这边的兵卒又会水又会武,想来更为妥当。”
潘千户一时转不过弯来,也不知道怎的就从军功说到了护送探花郎上去了,果然读书人这脑子转的就是快,他这就跟不上了。
不过他既是要从沈瑞手里接了个军功过来,自然不会不答应这种简单要求,当下就道:“我的儿郎各个会水,就是也都是粗人,大人们莫嫌弃。待我回头挑几个懂事出来,护卫戴大人。”
沈瑞拱手谢过,也不再与他提军械之事。
潘千户只道沈瑞了解了他的意愿,便也不多言,回去吩咐了李百户,叫兵卒将尸首统统斩首,尸身就地焚化掩埋,首级则是用特地带来的石灰炮制起来,等着交上去算军功。
这边早饭做好,又是有鸡又鹅,更有腊肉腌鱼等等。
这次有穿着卫所官兵服色的兵卒带着沈家护卫再去村里买东西,村里人见有官家人又有银子,便也不再怕了,卖了更多东西给他们。于是顿早饭也就丰盛异常。
跟来的兵士各个笑逐颜开,饱餐一顿之后,已与沈家护卫、镖师道是称兄道弟攀起交情来。
匆匆用过早饭,众人便即启程往安德县去。
潘千户自然带兵一路护送。
路程不甚远,两个来时辰,一众人便到了城下。
城上守兵远远瞧见大队人马过来,还有些紧张,但到了近处,见是卫所兵卒,便放松下来。
只是即便沈瑞亮出身份,潘千户亮出脸(熟面孔,刷脸),那些守兵依然不肯开门,只客客气气表示小的实不能做主,已着人禀报知县大人去了,还请两位大人稍待。
安德县衙后堂
安德知县周洪辉如热锅上蚂蚁一般,不停在堂上走来走去。
而旁边牛千户则一口一口抿着小酒,不时夹一口肉,吃得满嘴流油,摇头晃脑的哼着不知什么调子,竟是格外惬意的样子。
牛千户的饮食规矩是一天三顿酒,昨儿下晌周知县派人去寻他时,他是酒醉睡下了,怎样也唤不醒。
周知县无法,只能先关闭城门以防万一。
今儿早上这位又是睡到日上三竿,来了县衙却又腆着脸说空着肚子赶来的,张口只要酒喝。
周知县气得七窍生烟,但要到用他时,却也只能忍气吞声上了酒菜,不想这会儿见这厮竟是美滋滋享用上了,半点儿也不提出兵的事儿,周知县更是恨极。
要不是县尉手里也没多少人,根本打不了流寇,他何必要请这活爹过来!
周知县真想过去掀了桌子,可终究还是不敢,只敢重重一拳捶在案几上,厉声道:“牛杰!我可和你说,这库里的东西可是半点差错不能出的!若是叫匪寇进城抢了去,别说一日三顿酒了,你我下一顿酒就是明年清明三杯清酒洒土里了!”
牛千户果然被扫了兴致,肥厚的眼皮一抬,瞪圆一双水泡眼,满口喷着酒气,不满道:“书生就是没胆子!你都把城门关起来了,还怕个屁!莫说那毛贼不知道你库里装的尽是银子,便是知道了,他还真敢攻城不成?!青天白日的,流寇都在曹州呢,哪儿有那么多流寇来攻你个破县城!”
“说的正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冒出来流寇了!?”周知县冷冷道,“监察御史到了济南府开始盘查,这边就突然出来流寇了,你说,有没有这样个巧法?你最好是出去看看,若真是毛贼,就赶紧打走。若是有什么……咱们也好赶紧报萧大人要紧。”
萧大人指的是济南府知府萧柯。
牛杰却是耷拉下眼皮,继续喝酒,只道:“怕什么,只管关着城门,若是毛贼,见没便宜捡自会散了。若是有心,这安德城墙也不是土堆的,叫他一阵风给吹散了。”
“城门能关到几时?!今日开不开?明日开不开?运河已是开冻了的,耽误了通驿,耽误了漕运,你来担我来担?!”周知县几乎咆哮起来。
牛杰这个忘八羔子,素日里好处没少拿,到了关键时刻就缩脖!
他也不会再给这猪狗留面子了,这次不光要告到萧大人那边,车布政使、张布政使他都要投书告,总归,无事还罢,出了事儿他绝不能背着!
两人正在堂上僵持着,忽然一个小吏飞快跑进来,禀报道是登州知府还有那千户潘家玉在城门外,一行得有百人,守城的不敢做主,请大老爷示下开不开门。
堂上两人都是一愣。
“登州知府?沈传胪?”周知县奇道,“他怎的在城外。”他低头算了算日子,口中嘀咕道:“也是,该到了。走得够快的。”
山东这边圣旨收得也挺快的,因现任登州知府房升了河南按察司副使,把位置给这位沈传胪腾出来了,只是还不曾去上任,山东这边特别照会他要等沈知府来了交接后再走。
房是正德二年任的登州知府,如今其实三年任期都未满。
不过掉回头去看,登州府自从弘治十四年以来,八年间已是换过五任知府了,年头上任年尾调任的也有,因此房这任期不满也算不得什么。
何况房是升了官的,没准儿还得感谢沈传胪呢。
关于沈传胪,山东官场也如京中一样困惑,不知道这位到底还有没有圣眷。
不过勿论还有没有圣眷,他身后都一样立着两位阁老。这两位阁老目前在山东都没有什么势力,沈传胪此来,兴许是两位阁老想要谋划山东也未可知嘛。
牛千户是不会理会文官的,只大声嚷嚷道:“姓潘的怎的来了?”
周知县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潘千户。他皱起眉头来,也问那小吏:“潘千户要做什么?”
那小吏小心翼翼道:“潘千户不曾说。不过,他带兵来的,瞧着有五六十号,像是护送沈知府的。”
“巴结京里的倒是巴结的殷勤。”牛千户呸了一口,“还带兵!亏他想得出来。”
周知县却急声问道:“他,带兵?在城外?”
牛千户翻着眼睛,讥讽道:“书生胆子就这样小?掉个叶子都怕砸了脑袋!姓潘的是什么货色你还不知道?又才五六十人。有什么好怕的。”
周知县面色变换,并不理会牛千户。
牛千户冷哼一声,斜睨着他道:“怎的,你还敢不放一个知府进城来?”忽的,他以拳捶掌,爆发出一阵大笑,道,“妙,城外可不是正是该老潘管的,老潘又刚好带着兵,你便让他去看看是什么毛贼撒野便是。”
周知县心里恶狠狠问候了牛千户祖宗十八代,有活儿一推二五六,末了还要让他当恶人。但也知没旁的法子,若能说动潘千户去剿匪也好。
当下他便叫人大开城门,然后自己整了衣冠,亲自去迎沈知府。
周知县是个举人出身,花银子托了几层关系才挪动出这个官职来,面对科举正途进士出身的官员总不自觉就矮上一截,尤其是面前的一位探花郎,一位传胪公,那都是读书人里万里挑一的顶尖人物,他就显得尤为殷勤。
不过殷勤的笑容很快就随着攀谈僵在了脸上,沈知府告诉他,他们在在他的辖区内半路遇上了匪寇,还有护卫死伤,幸而被巡防的潘千户所救。
周知县的脸一阵青一阵红,这脸色格外精彩。
潘千户又适时表示匪盗四十八人全部斩首,问周知县是否需要枭首示众、震慑城外宵小。若是不用,他就直接提了人头去卫所指挥使大人那边记功领赏;若是需要,则要周知县出一纸公文,为他佐证。
周知县闻言既是暗暗庆幸匪寇被全歼,不必担心他那库里的宝贝,又是发愁他所辖之地匪徒胆大包天敢劫朝廷命官,来年他的考绩怕是要难看了。更害怕沈知府就此恨上了他,再写信回去告上一状……
他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偏潘千户还追问他匪盗头颅的处置,他不免焦头烂额,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口中是连连向沈瑞、戴大宾致歉,张口闭口要设宴为两人洗尘压惊,又紧着吩咐人请城内名医为伤者看病,想着自掏腰包出点儿抚恤银子(重要的是给沈大人送礼让其消气。)
沈瑞应了请大夫为伤者看病,甚至提出来,希望能聘请一位大夫跟着他们一路同行。但却拒绝了周知县的宴请,表示刚刚受惊,无心宴饮,戴大人又是有孝在身,不便饮宴,他们只想好生歇息,便赶紧往济南府去。
他做出一副“虽极力表现镇定、但仍心有余悸唯恐再遇流寇”的样子,周知县也是无法,只好将人送到驿站安顿下来,又亲自去安排戴大宾南下的船只和沈瑞往济南府去的车马。
牛千户本人没有到场,却派了亲卫跟在周知县的队伍里,去探看潘千户此来为何。
待听说潘千户剿匪四十八救了一位知府和一位翰林,亲卫们大吃一惊,彼此打个眼神,其中一人便慌忙悄悄退出人群,跑回去报信。
听到消息牛千户一蹦多高,酒也醒了,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怎么回事儿?!”
反复听了亲卫复述了几遍事情前后,牛千户也如方才周知县一般在屋内转起圈子来,直到又有另一亲卫跑来告诉他,沈知府没有同周知县吃酒去,而是去了驿站安置,潘千户要往德州城左卫卫所去向指挥使大人报功。
牛千户这才顿住脚,脸上一片狰狞:“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流寇?还一来就小五十人!姓潘的莫不是杀了什么百姓凑数?”
两个亲卫听了变了颜色,其中一人凑近他小声道:“大人,咱们这儿,也是没流民的,这若说杀百姓,周边村子一问就知道杀的不是百姓……”
牛千户咬着后槽牙,腮边横肉颤了几颤,“那边是过路的行商。吞了货物杀了人。哼,姓潘的又几时巡防过?!怎的就能恰好救了个知府这样的人物?”
他盯住一个亲卫,道:“老子不信,他姓潘的笨嘴拙舌,能把这谎撒圆了!你快马往德州去,务必抢在他头里,报给梁大人,就说姓潘的十分可疑,只怕是故意设计劫那知府,再出面相救,以谋军功。”
说罢又掉转头,揪住另一个亲卫,道:“你,去驿站!那知府手下不也死了人?你就透消息给那些下人,就说姓潘的阴险,设下毒计,让他们折损……”
交代完,牛千户却并没有放手,相反那手越攥越紧,收缩的衣襟勒得亲卫都有些呼吸不畅,正待求大人放时,牛千户忽然森然一笑,压低声音道:“你去说,姓潘的此举,也是为了顺理成章带兵进城,劫走县里库银。那库里,有一笔额外的银子,便是劫了,周大人也不敢声张,只能吃哑巴亏……”
那亲卫面露惊恐,结结巴巴道:“这……这……大人……这可说不得的!”
是他们负责押运了那几笔银子到此地的,深知关系重大,牵连着多位大人物,此时已唬得面无人色。
牛千户骤然松手,那亲卫站立不稳,噔噔噔退后几步,一个屁墩儿坐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却也顾不得疼,连滚带爬过去抱住牛千户的腿,苦劝道:“大人……使不得呐……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万一坏了大人们的事儿,若那边查下来是谁走露了风声……咱们……咱们可是要……”
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走露什么风声?”牛千户阴寒的目光在两个亲信脸上游动,“你们想法子,给老子把姓潘的兵留在城里。咱们去搬了库银,正好栽在他们头上。”
两个亲卫瞪圆了眼睛,已如痴捏呆傻一般,动也动不得了。
“放心,我说了,这银子,姓周的不敢声张的,”牛千户嘿嘿冷笑着,“何况还有那个什么知府的在这里,让他听到一星半点儿的,姓周的只会更怕,更只能吃闷亏自个儿麻溜补上。姓周的在这里刮地皮这些年,这点子银子还是补得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