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3章 自从一见桃花后(九)(1 / 1)

赘婿 愤怒的香蕉 2196 字 17天前

自从一见桃花后(九)

凌晨时分,周君武也已经醒了过来。

去到皇城南向的城楼上坐着,晨风里带着凉意,青灰色的天幕下,看见城池里渐渐跃动灯火。

每逢有大事,他会习惯性地来到这边看着局势。

也总是让他想起江宁。

福州城与江宁有着类似交错的水路,一处处的园舍错落在水路间,园舍里又点缀各式各样的树木,经过时间的沉淀,拥挤却也错落有致。但总的来说,福州古城相对江宁给人的感觉总小一些,记忆中的江南烟雨更为湿润,以文墨的黑色为主,福州则好用白墙,瓦片青中带灰,更像是褪了一层水色的、没那么润的江宁。

江宁只是偌大武朝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小城镇,而这处偏安一隅的福州,却已经是他作为皇帝管辖的最大城镇了。即便是这样,这里他也管理不清楚。

站在城墙上,他常会有这样的想法。

这日凌晨,关于江宁的想法倒是尤其具体起来。

从这处城墙上朝东看,树木掩映的长公主府中,师父的孩子从数千里外来到了这里。这是说出来别人都无法相信的事情,似乎蕴含着许多奇特的东西。

回想起来,他作为王府的世子,后来又作为国家的储君,他有过许多的老师。在江宁的那段时日里,与名为宁毅的男人的往来,其实回想一下并非是正经的教学,相对于康爷爷、秦爷爷,相对于后来许许多多正经的大儒,宁毅教导的许多都是杂学,给他们开阔视野,给他们提供了许多新颖的想法,带着他与姐姐做点试验,教姐姐奇怪的所谓方程式,跟自己说地球是圆的。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也没法说,那就是他印象最深刻的师父。

但他这一生终究是见过许许多多出色的人,例如康爷爷、例如秦爷爷,例如宗泽、岳飞,及至倾覆,他们皆是男儿到死心如铁的英雄。宁毅在江宁时教给他的其实并不多,江宁的生活悠闲,他是注定庸碌一生的小王爷,有师徒名分的两人偶尔见面时,宁毅在谈论天下杂学之余,也会讲些及时行乐的话,见他热衷格物,便也教他做些孔明灯之类能飞起来的小物件,其实认真想来,恐怕是没把自己当成什么正经徒弟。

只是后来,布商家的赘婿去了北方,扩大了竹记,接手了密侦司,待到女真南下,帮秦爷爷守住了汴梁,再之后,一刀砍死自己家的皇帝叔父,把童贯这类人硬生生地打杀在金銮殿上,举兵造反,之后又在小苍河轮战天下……或许只能说,男人总是会望着另一个男人的背影成长吧。

转眼之间,十余年过去了,自己从愚钝的小王爷,变成一个愚钝的皇帝,战战兢兢的带着一些足以称得上人杰的同志在这处偏安之地,明明已经豁出了性命,却总是搞不出多少起色。他有许多的话,想跟曾经的师父说,可又总觉得,会被狠狠地骂上一顿。

又会想到,十余年的时间不见,自己幻想中的师父,就真的还是曾经的那个师父吗?他在江宁城中的温文尔雅、云淡风轻,在经历了这十余年的事情后,会不会也变成了其它的东西呢?

当然,昨日见到的、师父的二儿子,性情上看起来倒是与自己有些像,属于很不着调的、愚钝的晚辈。他虽然在当时觉得对方未免粗鄙、不学无术丢了师父的脸,但回头想一想,自己岂不也是这样,顿时又有了几分亲切感。

师父这十余年来,教了那么多人,显然也不可能总是左文轩、左文怀那样的优等生,难免也会有自己与那宁忌小子一样的三流货色,想必师父也会习惯。如此想想,自己与那宁忌小子,原来竟是同志。

想去到长公主府,教对方一点作为愚蠢前辈的经验,拉近一点距离,但这日还有不少事情要做,于是也只能在这里等着。

城内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安排,寅时左右,从宫墙上望出去,原本只有巡逻者、打更人提灯的城池里渐渐升起光芒,武备学堂、报馆等地方已经醒来,君武拿着望远镜向外望去,昏暗之中,也似乎正有隐匿的身影在城内潜行,串联着凌晨的程,该收的地方,自然可以慢慢收回来,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脚踏实地,徐徐图之方能成事,两位卿家,认为然否?”他知道对方喜欢徐徐图之,如此问道。

李光胡铨只得退后:“唉,关心则乱,是臣操之过急了。”

“朕平日里喜欢在这处城墙上往外看,并非是在看什么局势,而是这里常让朕想起江宁。”君武看着城墙外,沉默了片刻,方才叹道,“想起江宁,也想起以前的武朝,那时候鲜花着锦,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多好啊……可女真人不让我们过那样的日子,自从我在西南的那位老师出现后,天下也没法像以前那样治了,我不知道两位老师觉得如何,最近我想到武朝又常常想起以前的一首诗——并非是歌舞升平的那种,我记得那是在我小时候,秦嗣源秦爷爷念给我听的一首……我当时听不懂的诗,说‘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

他说到这里,微微笑了笑,或许是被这诗词感染,李、胡二人都微微叹息。

随后,君武偏过头来:“倒也有一些事情,今日是要两位老师帮忙的。”

他的手指向宫墙下:“朕说了,朕不想杀人,但如今福建局势如此,有些事情,朕也没有办法。对于城内的这些乱象,朕要筛查,成舟海成大人欲领此事,被朕拒绝了,他杀孽太重,脑子有问题,朕不喜欢……思来想去,此等大事,恐怕也只有李大人坐镇,才能对天下有个持中的交代……”

“那李卿、胡卿……此事,可否为朕分忧啊?”

……

辰时将尽,沿着宫墙的楼梯往下走的时间里,李光与胡铨的神色俱都复杂,随后看见福建籍的大员童朝美一脸慨然地走上来,双方打了个招呼,但没有说话。

童朝美一脸长须,端着慷慨就义的姿态往上头去了。

“陛下……慢慢学会当皇帝了。”李光低声叹息,话语之中,似乎也有几分欣慰。

胡铨也笑了笑:“画的一个好饼、派的一口好锅……倒也确实是,有些气象了。”

“在陛下的角度,他做的是对的,咱们是中立派,给咱们一个徐徐图之、收回临安的许诺,再让咱们出面,去压反对派,饼和锅都分得很好……是咱们该担的。”

胡铨笑得有些讽刺,过得片刻,回头看了看:“李公以为,童朝美会跟陛下说些什么,陛下又会跟童朝美说些什么呢?”

“童朝美福建魁首,他的身份地位,此次大概是要犯颜直谏,不过没什么用……陛下大概会跟童朝美这样说:我的军队要去打临安了,但是现在谁都知道没钱,你们给点钱,我就早些走,不给钱,大家就继续在这里扯皮吧,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

阳光落下,两人俱都笑了起来,随后也都叹息着摇头。

“……李公,你说,陛下……有机会吗?”

“……如陛下所言,自从西南那位出来,这天下大事……其实你我也都看不清了……”

“……且行……且观吧。”

******

上午的风渐渐地热起来。

长公主府的前方车马喧嚣。

连日以来福州城内状况不断,昨晚到今天,又是大动作,以至于各方权贵、夫人每日都往长公主府这边聚集,一来关心,二来打听各种风声,而公主府都会得体地管大家一顿早膳。

今日长公主府的早餐颇为简朴,着重突出了共体时艰的主题。大概是在武备学堂学院出城的时间里,周佩挂着得体的笑容同时也略带严厉地应付了各路人马。她已经是相对成熟的政治生物了,待人接物间早已不会被人看出心中的波动,但实际上,这天早晨,她的心中多少有些焦急。

早餐的时间已经过了,晚起的周福央还在后方慢吞吞的吃着她的早餐,待到周佩这边告一段落,准备带着小姑娘去找昨天抢她板板糖的小贼麻烦,才从赵小松与岳银瓶的口中知道,那名叫孙悟空的小贼眼看城内热闹得紧,在跟岳云打过一场后,已经往公主府外跑掉了。

“……怎么就能让他走了呢?”周佩蹙眉。

“成、成先生做了承诺,可以让他自由来去。”银瓶回答道,随后旁敲侧击地跟周佩告状——那小子临走之时还恶毒地骂了武朝朝廷和岳家人都是无能的王八蛋。

“我想,他多半是在气头上,才口不择言。”告完状,银瓶补充一句。

“他这样说,多半是有道理的……”周佩顺口道。

“……呃?”银瓶眼角抽搐。

“……多半……是有理由的。”周佩改正一下,随后倒也没有继续聊理由,“这样说来,也就剩下昨天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了……”

“嗯,成先生说她是人质,有她在,便不怕孙悟空跑掉。”银瓶说着,随后压低了声音,“她今日复了女装,挺漂亮的。”

“我去看看。”

周佩朝着公主府的后方转过去,过了几处廊道,走进安顿宁忌等人的院子里。时间已经是巳时了,上午的阳光穿过院落一侧的大榕树,落在金黄的庭院间,穿着长裙的少女坐在庭院里的石凳子上,简单垂下的发鬓旁缀了一朵黄白相间的小花,她手上也拿了一束,正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金黄的阳光落在她的发丝和脸上。

小狐媚子……看见少女鬓角的花,周佩在心中低声说了一句——懂得将自己打扮得如此清纯可人的女子,多半心机深沉。

但她摒退左右,轻轻走到近处,才见那持花闭目的少女口中低声念叨的隐约是为人祈福的佛经韵律,这让她内心倒是平静下来,放下了先前的偏见。

周佩倒是不知道,早上的时候宁忌想到左行舟的死,心情非常不爽,与岳云骂骂咧咧打斗互殴了整个时辰,曲龙珺在旁尽心劝慰,待宁忌看见城内骚乱大起,临出门时摘了些黄花塞到曲龙珺手上,曲龙珺便将花在鬓旁簪上了。

岳云也跑了。他跟宁忌打了个平手,忽有胜负,但是在曲龙珺劝慰宁忌的过程里受了成吨暴击,暗骂着“狗男女都该死”也离开了这边。

脚步的沙沙声唤醒了正在颂念佛经的少女,她站起来,见是周佩,这才垂下头,深深地行了一礼。

“民女曲龙珺,见过公主殿下。”

“免礼罢。”周佩笑起来,随后道,“嗯,你叫曲龙珺,不叫龙傲天。”

大榕树下,周佩走进光芒垂落的林荫,在青石长凳上坐了下来,随后让曲龙珺也在一旁坐下,她道:“听成先生说,你其实是曲瑞曲将军的女儿。”曲龙珺便也诚实地应对,回答了问题,之后在周佩的询问下,一五一十地说起她与宁忌的相识,以及那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的过程……

这个时候,城内的乱象,正逐渐走向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