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努力时刻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事事与人保持距离的人什么时候最无措呢？

大概是在毫无防备的时候，被推到光天化日之下出丑的时候。

丘崇也没有想到，本来在他看来只是小小教训的事情歪打正着挑动了季微那条敏感的神经。

……

一中的课表安排十分注重自学，空堂几乎天天有，就连星期一都排上了，而且就在早上第二节课。明宇对课堂从不留恋，加上期中考试之前还有高一高二的篮球对抗赛，所以一到空堂就不见他和祁棠的影子，一准是在训练馆里。今天黄超也不在，虽然他不是篮球队的，但因为刚失恋明宇带他去放松心情。

第二节课下了是课间操，一班的陆陆续续往下走，季微划下最后一个撇合上练习本离开了座位。

他刚才右眼皮跳了一节课，心里总是有些不安。

季微走在人群的最后，出了楼梯口下教学楼的台阶的时候，听到有人叫自己。

声音从楼上传来，季微抬头寻找，是丘崇在二楼。

季微看他，没说话。

丘崇喊完他之后也没有说话，然后……

一盆水“哗”地倒下来，正对季微。水花四溅，周围想起一阵惊呼。

丘崇晃了晃手里的盆，面无表情道：“两清。”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季微当时有些懵，水泼了他一身，浑身都湿透了，头发贴在额头上。发尾，指尖和衣摆都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

明宇打了一节课的篮球，准备课间操回教室休息。于是，他叫着祁棠和黄超三人往教室走。

黄超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候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跳脱。

明宇嘲讽道：“傻逼都是七秒钟记忆。”

黄超气愤急了，把球往祁棠怀里一塞，大声对明宇嚷嚷：“我要向你挑战！我要教训你！”

明宇停下脚步，往黄超面前逼近，不屑道：“你来啊。”

黄超平视只能看到明宇的下巴，他的眼睛从明宇的下巴往上看，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顿时，黄超结结巴巴地说：“算，算了，放过你。”

明宇“啧”了一声往回走：“没意思。”

祁棠把球塞给黄超，顺便站他身边比了比身高，摇摇头笑道：“没意思。”

黄超抓狂：“长得高了不起啊！矮个子也会有春天的！”

三个人打打闹闹走到教学楼底下，那里围了一圈人。

黄超好奇地拉住一个人问：“这里在干什么？”

那人回答：“刚才高二老大丘崇从二楼往下倒水，全都泼人身上了。”

明宇没什么兴趣，抬脚往楼上走。谁知道黄超一溜烟钻进人群里，大嗓门一下子传出来：“组长？！”

明宇眉头微皱，和祁棠对视一眼，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旁边的人一看是他，自动地让了条路来。

季微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无神，直直地站在那，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地上的水蔓延到很远。

他好像没有听到黄超说话的声音，仍然怔愣在原地。

明宇大步走上去，把手里的外套一下子披到季微身上，将他整个包裹起来。

季微感觉到身上的温度才回过神来，看到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校园里播放着音乐，本来应该吵吵闹闹的时刻这时却显得格外安静，只留广播在回响着，大家都在用好奇的眼光看向这边。季微顿时慌乱起来，他想起了一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事情，当时也是有很多人围着他，只不过湿透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躺在地上的，再也没有醒来的人。

季微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他其实因为当年的事情有点怕水，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状况了。看了一眼面前的明宇和看好戏的同学们，紧紧抿着嘴想要离开这里，却被明宇一把抓住了胳膊。

明宇接过祁棠递来的纸巾，帮他把脸上的水渍擦了擦，然后伸手揽住季微的后背低声说：“我陪你回宿舍换衣服。”

明宇的手揽住季微的肩背，对祁棠说：“我先陪他回去，等会儿上课了要是没回来，帮我们请个假。”

黄超担心道：“用不用我们跟你一起？”

祁棠说：“你去吧”，他转头对黄超说：“人多了没用，换衣服而已。”

黄超有点受伤，对祁棠进行控诉：“我也是跟组长一组的，为什么明哥能去，我不能去！”

祁棠居高临下，给黄超了一个神之蔑视：“因为你蠢。”

黄超：“……”

季微被明宇揽着，默默地往前走。刚才一盆水淋下来的时候，湿哒哒的感受一下子把他推入了过去的深渊里，深不见底，乌黑一片。乱哄哄的人群的声音，路人猜测围观吵嚷的声音，消防车的声音全都向他涌来。

当时他在想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想，像现在一样。因为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超出了他因年龄太小而有限的认知能力，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让干什么干什么。可是现在情况好很多，相比于当时兵荒马乱没有人顾得上他这个小豆丁，此刻感受到身上的衣服带着明宇的温度和熟悉的味道，季微渐渐冷静下来。原本在众目睽睽之下应该很狼狈不堪的样子，也因为身边高挑的明宇自然淡定地带领而镇定了许多。

回去的路上不停的有人回头打量，但明宇一向不在意他人眼光，奉行关你屁事的原则，而季微没有精力来注意，一路无言地回到了宿舍。

明宇还是第一次来他们宿舍，他没工夫打量，一进去就把季微安顿到椅子上，到洗手间里拿了几条毛巾出来，问季微：“哪条是你的？”

季微指了指其中一条，无措道：“我自己来吧。”

明宇躲开他的手，把毛巾盖在他头上：“我帮你。”明宇的力气放得很轻，一点一点用毛巾吸去发尾的水。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点不对劲。因为季微太安静了，他似乎连呼吸都没发出声响，像是怕惊动暴露什么似的。他的视线滑到季微湿透的深色裤子上，看见衣服布料上因为又一次有水滴上去儿而晕出的更深的颜色。

明宇一愣，把毛巾从季微头上拿下来，露出他尖下巴的小脸。明宇自上而下查看季微的脸，一条细细的水痕从眼角划出，亮晶晶地闪着光，在下巴处垂下一颗泪珠。

季微哭了。

明宇沉默地看着他。

季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明明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就这样毫无征兆，不受控制地哭了。自从他亲生父亲跳河自杀，母亲又对他不是那么上心后，他就很少哭了，就算是以前街区里的坏孩子一起欺负他，不论是默默忍着还是上去不要命地跟别人打架，他也没有哭过。

因为再也没有心疼他的人了。季雅希从来是把爱情放在第一位，而季微大概可以排到最后去。他明白眼泪没有用，虽然小时候性子软很爱哭，但后来渐渐地就学会忍耐，学会避免流泪。到现在，他哭得时候也是无声无息的，上次是这样，这次也一样，怕明宇看不起他或者不耐烦地生气离开。

所以他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却仍然在明宇看向他的时候憋不住眼泪从红通通的眼睛里冒出来。

明宇不太爽快地“啧”了一声，转身离开。

季微看着他往门口走，眼泪一下子收住，脸上的表情却更加难过。

谁知道明宇把门锁上又折返回来。

“你还真是挺爱哭的，”明宇用毛巾抹了抹他的眼角，状似无奈又有点哭笑不得地说：“这有什么好哭的，大不了，我帮你去揍丘崇一顿。”

季微的心提起来又落了下去，被很久没有听到的维护的话语搅得乱了心神，彻底失去了对眼泪的控制。他两只细白的手握成拳死死抵着下眼皮，呜咽出声来，断断续续地说：“明宇，我，我好难受啊。”

他其实不是因为丘崇的水，而是因为他很久都没有想念的一个人今天又出现在脑海里。

很多时候，悲伤可以被人主动放大。当遇到一件可以跳动最敏感的那根神经的伤心的事，所有的不开心，委屈都朝当事人涌去。越回忆越难过，越思考越觉得自己孤零零的简直是世界上最没有人爱的一个人，直到彻底压抑不住自己，直到崩溃。

明宇叹了一口气，轻轻把季微揽到身前，一只手顺着背部往下拍，防止他哭岔了气。

等季微哭得稍微没那么厉害了，明宇放开他，把毛巾放进他的手里：“好了，去洗个澡换衣服，本来就感冒着，重感就麻烦了。”

季微看着眼前明宇被沾湿的衣服下摆，无法抑制地羞愧起来。哭得时候痛快，一旦平静下来就唾弃自己脆弱地不行。人果然是得寸进尺的东西，本来就觉得自己不够好，没什么优点　，现在在明宇面前因为一些小事，因为对方出于……好心帮的一点小忙就哭得这么难看，季微觉得后悔地都要窒息了。

明宇倒是觉得没什么，他好像已经平静地接受了季微爱哭的设定，只在看见对方还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的时候小推了他一下说：“快去洗澡。”

季微云里雾里地走进卫生间脱了衣服随便冲了冲，刚拿毛巾擦好就发现没有带换洗衣服。

季微心里哀叹一声，虽然一直清楚自己只是强迫自己变得强悍，但如此迷糊又如此轻易地在明宇面前瓦解伪装，他就十分不满意自己的表现。

就在他给自己做了几遍心里准备，要开口叫明宇帮他拿衣服的时候，浴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明宇隔着门说：“季微，你进去的时候没带衣服吧。开门，我随便拿了几件给你。”

季微吓了一跳，定定地看着门不知如何是好。

明宇又敲了一下门：“季微？”

季微连忙说：“你放门口吧。”

明宇嘟囔了一句什么就把衣服放在门口说：“那我放下了。”

季微松了一口气，把门打开一条缝，手伸出去摸到衣服拿进来，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然后把脏衣服泡到水盆里。

镜子里眉眼精致漂亮的人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模样，季微确认除了眼睛有些肿以外没什么异样，离开了浴室。

作者有话说：

关于微微圣母不圣母我解释一下哈，我没有说过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只是从来不主动揽事而已。李梦瑶之前跟他假装告白，他也是拒绝的，至于为什么他去接李梦瑶，大噶回看一下那条短信，李梦瑶在求他，一个大男生肯定不会对一个女孩子的请求帮助拒绝，况且并不是什么大事，因为就算接李梦瑶时碰见丘崇，微微也没有说他和李梦瑶在一起了，所以我觉得这还挺正常的。

再说李梦瑶，我对她的感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因为她独立而欣赏她，另一方面觉得她未免极端，但都情有可原。无可奈何的时候，碰见一个知道内情的男生，慌不择路地请求帮助，不合适却也不过分。

至于丘崇的教训，怎么说呢，在他看来这甚至不叫教训，只能说是玩笑，因为实在不算什么。毕竟他知道季微只是挡箭牌，而他也只是因为和季微的口辩中没有占上风而可有可无地泼了一盆水的中二少年，以后大噶会慢慢认识他。

哎呀，啰啰嗦嗦解释这么多。

么么哒，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