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仪式举办的这一天，长安城风和日丽。

仪式被安排到隋王府后花园一处有宽大轩堂的临水建筑中进行。虽然刚出了正月，已是初春时节，但天气依然还颇为寒冷。轩堂四周都立起了屏风，团团将寒风阻挡在外，堂中四角也摆放了大火盆，烘得整个空间暖呼呼的。

裴王妃原本为了保暖，还特地穿上了皮裘，如今都被热得脱了下来，只留织锦披帛御寒了。

玉真长公主端坐在上，万安公主陪坐在侧。这两位皇室女冠都是今日仪式的见证者，后者还暂时充当了师长的角色。不是玉真长公主不愿意收隋王府的四娘子为弟子，只是觉得从辈份上论，万安公主是更恰当的人选。

万安公主如今在金仙观修行。她今日前来，还带上了好几个金仙观的女冠，充当今日仪式上的执事。玉真长公主另外贡献了一支私人的小乐队，都是长相清俊的小道士们，负责今日的奏乐事宜。

吉时到，李俪君身穿宗室女的日常礼服，在万安公主的引领下，来到三清道祖神像前，先是万安公主上香，接着是李俪君向师父万安公主行礼。接着，在道家奏乐的背景下，她面向北方长跪，述说了自己出家的原委。接着，万安公主又引领着李俪君，朝皇宫的方向拜了一拜。

随后，就是李俪君辞别祖父母、父母与亲友的环节了。

她在上一次明白向家人说明自己出家的意向，并辞别家人前往紫云山房时，就已经进行过这道程序，心中已将自己视作了出家人。今天再走一遍流程，她的心情十分平静。曾经哭成个泪人的窦王妃忍不住又红了眼，但今天她也同样平静了许多。

隋王叹了又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裴王妃矜持地尽到了自己继母的职责，嘱咐她要照顾好自己，若有难处，只管回家求助。只有李玳，还是心心念念着要让小女儿为自己祈福，特地再三叮嘱她，参拜时一定要心诚，万万不可敷衍，因为她心不够诚，三清道祖可能就不会答应她的请求了。

那对他这个父亲来说，可是大大的不利。

这话说出口，就连一直坐在边上安静旁观的二房、三房两夫妻与平都县主李婉致，都忍不住想翻白眼了。所有人看向李俪君的目光中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怜爱，感叹这孩子怎么就摊上了这么一个自私的爹？！

李俭让坐在下首，早已红了眼圈。他想起了尚未获得自由的胞妹李俶君，心里竟分不清哪个妹妹的际遇更凄惨一点。

至于李妍君与李温良姐弟，他们压根儿就没有获得出席今日仪式的许可，如今还在前者的院子里小声抱怨呢。

出席的客人里，还有从前与陈氏、李俪君母子走得比较近的宗室女眷，比如济阴郡王妃等。好几位女眷都无法理解隋王府会允许李俪君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娘子出家的决定，没少在私下说李玳的不是。可如今她们出现在隋王府，亲耳听到李玳的发言，又都觉得，李俪君出家可能是个不错的选择。好歹，她不用再受这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摆布了。

李玳还不知道自己在宗室女眷圈子里已经名声扫地了。他走完与女儿辞别的流程后，就有些坐立不安，总觉得心情烦躁，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

隋王厉色瞪了这个不争气的长子几眼，李玳才稍稍收敛了些，面露忍耐之色，而不是立刻找理由走人。玉真长公主人还在场呢，这位姑母在圣人与贵妃面前都是极有面子的，他不能给姑母留下坏印象。

李俪君辞了一圈亲友回来，接下来就是皈依与成服的环节了。

随着奏乐再次响起，李俪君又被引到三清道祖像前，金仙冠的女冠们捧着盛有数件物事的托盘，走到旁边，执事正要说话，却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

身着全套大礼服的万安公主皱眉看向喧哗声传来的方向，没有说话。裴王妃已经立刻示意心腹侍从去问是怎么回事了。

那心腹侍从才出去没多久，就苍白着一张脸跑了回来，面带惶然之色禀报道：“王爷，王妃，长公主，公主殿下，外头……外头是禁军的人来了……内廷有天使驾到……说是……说是要拿嗣王回去……”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天使与禁军来了？拿嗣王……圣人这是派兵来抓李玳了？为什么？！

隋王顿时顾不上孙女的出家仪式了，立刻起身大步往外走。窦王妃没好气地瞪向继子，可李玳今天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怼继母，因为他已经被忽如其来的消息给打懵了，满头大汗地瘫倒在座位上，仿佛被人抽走了骨头似的，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玉真长公主面色不大好看。今日她来见证小弟的孙女出家，是事先跟圣人打过招呼的。圣人当时怎么没说要派兵来捉人？若是当时提了，她也就不费这个事儿了，还会给外甥女一点提示，叫裴王妃能提前有个准备。可现在，所有人都在场看着呢！亲近的几家宗室王府都来人了。让他们眼睁睁看着李玳被带走，隋王府还有什么脸面？！

李玳确实不争气，他吃再多的苦头，玉真长公主也不会心疼。可他与裴王妃的婚事，却是玉真长公主当初一力主张的，还主动说服隋王同意了婚事。如今李玳若有个好歹，岂不是她这个媒人害了外甥女？裴王妃如今还挺着个大肚子呢，妹妹霍国长公主却偶染了小恙，年纪越大，身体就越差了。玉真长公主担心自己没办法面对妹妹，心里只怨李玳胡言乱语招祸，又怨杨国忠心胸太狭窄，还丝毫不给宗室脸面。

李俪君平静地站在堂中，没有问任何人，也没有露出担心的表情。

她只是有些遗憾。今天这场出家仪式未能办完，那她今天算是出家了，还是没出家呢？

不一会儿，隋王铁青着脸走了回来，坐回原本的座位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阿玳，你随天使进宫一趟吧。”

李玳浑身一颤，尖声道：“不——”

“叫你去，你就去！”隋王忽然发火了，“你竟然有胆子在李林甫的儿子面前大放厥词，口出大不敬之语，今日就该有胆子向圣人说明自己曾经干过什么！李林甫的儿子都招了，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与其百般狡辩，叫圣人厌恶，你还不如老实向圣人承认，你是个愚不可及的草包就好！”